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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狂吹的风沙刮不走梦中天堂(zt)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2003年夏天,北京协和医院。被癌症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敦煌守护神——常书鸿之妻、著名画家李承仙老人,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了。她将儿子常嘉煌叫到床前:“我一直想坚持到明年4月26日你爸爸诞辰100周年纪念日,再追随他而去。现在看来,熬不到那天啦。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的敦煌现代石窟。”

  望着病得奄奄一息的母亲,常嘉煌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双眼渐渐潮湿。他无法想象
没有母亲的支持,自己的事业如何继续。孤独的他心中一片悲凉:早就抛弃他的日本籍妻儿已陌生遥远得像遗失的梦,惟一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儿子常飞也不理解他,温婉的亲情离他既那么近,却又那样远。弥漫在他心中的,是挥之不去的悔与痛啊。

  魔咒敦煌:18年离别之憾只哭一种痛

  新千年的第二个夏天,从浙江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建筑设计院的常飞,为父亲常嘉煌设计了一份“现代石窟艺术工程”彩色全图。彩色图奇妙的想象、新颖的构造,一下子将常嘉煌的目光吸引住了。

  “出手不凡啊,小飞。”常嘉煌凝视良久,拍案叫绝,卷起图纸就想走人。

  “且慢,爸爸!”小飞用手压住图纸,“付两万元设计费。”

  “小飞,你开玩笑吧。”常嘉煌脸色陡变,“你身上虽然流淌着常家的血脉,怎么一点不像爷爷奶奶,也不像我?”

  小飞认真地说:“我干吗要像你?你心中只有敦煌,只有自己。你欠我的东西还不多吗?”

  常嘉煌顿时哑然。儿子的话虽然尖刻,却非常本真,触动了

  在通往常氏家族梦中天堂的路上,母子俩是不懈的苦行僧。

  做父亲的最不愿触动的一片感情隐秘之地。为了敦煌,他实在欠儿子太多太多的情。

  那年夏天,常嘉煌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开儿子的家长会。在去学校的路上,儿子小飞脸蛋一片红润,又蹦又跳。以前每次开家长会,不是家里的小保姆,就是爷爷的司机做代表,爸爸妈妈从未露过面,今天爸爸亲自出席,所以他像过节一样高兴。他扭头对爸爸说:“爸爸今天表现真好!以后再开家长会,不准缺席。”

  常嘉煌无奈地摇了摇头:“小飞,过几天爸爸就要到日本留学了,恐怕再也不能去开你的家长会了。”

  “到日本留什么学?爷爷和奶奶不是大画家吗?还用得着跟日本人学?”儿子的热度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常嘉煌耐心地说:“这也是爷爷的意思。敦煌学在日本,等我学成之后,再回敦煌去。”

  “敦煌,敦煌,你们哪还有我小飞的位置?”儿子眼睛里噙着泪水,“那妈妈呢?她为什么也不去开我的家长会?”

  “别再提你妈!”儿子的话触痛了常嘉煌情感的痛点。

  “为什么?”儿子仰起头问,他已经多年没见妈妈了。

  “不为什么。这是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别问。”常嘉煌用两句话就将儿子的嘴巴堵住。

  别问!离婚几年了,常嘉煌一直不敢叩问自己,也不愿触摸那根伤痛的感情之弦。

  他前妻小宝的父母与常家是莫逆之交,常书鸿当年在敦煌研究所任所长时,时任青海石油局运输公司党委副书记的小宝父亲,给了常家许多关照。

  长大后的常嘉煌与小宝自然走到一起。“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常嘉煌考入兰州大学美术系,一心扑在绘画上,对家里照顾得很少;小宝又上班又带孩子,一人独自挑起小家的重担,脾气逐渐变得暴躁、刚烈。在毕业去向问题上,常嘉煌也与小宝有点志不同、道不合,常嘉煌希望自己大学毕业后能回敦煌,可是小宝希望他留在自己的身边。恰好这时,有一个女孩插在她和常嘉煌的中间,使他们夫妻俩的矛盾愈演愈烈。焦头烂额的常嘉煌无计可施,只好找到他最信任的一个同学兼朋友,请他出面劝解小宝。岂料,已有家室的这个朋友在劝解小宝时居然暗恋上小宝了。

  他们的婚姻还是走到了尽头。1981年春天,小宝抱着儿子小飞和常嘉煌一道前往兰州某街道办事处,将两岁半的小飞“咚”地往桌子上一放,毫不犹豫便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两人天各一方,情绝一世。小飞从此痛失母爱。

  1982年大学毕业后,常嘉煌阴差阳错地被分到北京国家文物局。离婚后的小宝嫁给了暗恋她的、嘉煌的那个朋友。

  4岁的小飞跟着爸爸住进了木樨地部长楼的爷爷家,常嘉煌因为很少有时间管儿子,只好把儿子全托在幼儿园。

  小飞在景山小学读书,每天从爷爷家倒两趟公共汽车到景山上学,将近40分钟的路程,风里雨里雪中,就由8岁的他独自行走。寒冬的京城天刚破晓,长安街上一片白雪茫茫,小飞就背着书包上路了,一任寒风将自己的衣服吹透。

  妈妈的印象在小飞心里越来越模糊。读五年级时的一天傍晚,住在对面楼上的娅娅阿姨亲切地呼喊道:“小飞,你过来,阿姨有事找你。”

  小飞感到屋里的气氛有些异样,但还是跟着娅娅阿姨走进另一间屋里。突然,他看见一个美丽的少妇站在屋里,神色激动地

  常书鸿画画时,中川和孩子在旁边观看的情景,也曾那么温馨。

  望着他。

  “小飞,我是妈妈呀……”小宝一个箭步冲过来,想一把将儿子揽在怀中。

  小飞伸出双手,挡住了妈妈的拥抱。

  小宝伸出的双臂在空中凝固不动了。她哽咽着对儿子说:“妈妈要移民去澳洲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见到你……”

  可是这些带着离愁别恨的话语,对心早已变得很硬的小飞毫无触动。

  约莫过了一周,天近黄昏,小飞突然有点想妈妈了,他悄然站在客厅的窗前,朝娅娅阿姨家的门洞眺望,祈望能看到妈妈的身影,可是只看见院子里一对对年轻夫妇带着孩子出门散步。小飞伤感不已,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最近一次见到妈妈是在西湖边。1999年3月,在浙江大学读大二的小飞突然接到传达室打来的电话,说有亲戚在校门口等他。

  “哪来的亲人?”小飞匆匆往校门口跑去,看见妈妈带着一个12岁的少年站在那里。

  “妈,你来啦!”小飞朝妈妈扑过去。时隔十几年,他第一次喊“妈妈”,第一次拥抱妈妈。

  “小飞,你终于叫‘妈妈’了。”小宝“哇”的一声哭了。

  哭吧,18年离别之憾只哭一种痛。命运太残酷了,整整18年呀,这对母子只有三面之缘,且呆在一起最长的时间只有一个下午。

  18年了,常嘉煌一直没有小宝的消息。直到不久前他到兰州为现代石窟的事情奔波,才听少年时代的朋友说:在澳大利亚见到小宝了。

  “她过得怎样?”常嘉煌表情静如止水,心里却泛起一片微澜。

  朋友喟然感叹:“不易啊,虽然在澳洲有车、有房,可是快50岁的人了,还到超市打工。”常嘉煌心中升起一种无法言语的悔和痛。
轮回敦煌:十载东瀛沉浮心存一个梦

  1994年夏,正在日本东京举办画展的常嘉煌突然接到母亲李承仙的电话,告知父亲常书鸿病重住进了医院。

  匆匆赶到北京时,常嘉煌看见90岁的父亲躺在病榻上,气管已被切开,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他陡然下跪:“爸爸,嘉煌回来了!”

  常书鸿的嘴翕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爸爸,别说了,我明白您的心愿。”常嘉煌将脸贴在父亲温热的手心上,啜泣道,“嘉煌回敦煌!”

  常书鸿艰难地点了点头,老泪顺着眼角潸然流下……

  6月23日,常书鸿乘鹤西归,回到了他一生一世守护的敦煌。

  常嘉煌与母亲商量,延续父亲敦煌事业的最好办法,就是在距离莫高窟60公里处的党河断崖上,再造一个新石窟。到莫高窟旅游的游客每年60万人,人体的热量、呼出的二氧化碳、常年的自然风化,已严重损坏了洞窟里的壁画。长此下去,100年后,敦煌还会在吗?如果开凿新石窟,将敦煌的精品复原其上,再过一两百年,这个新石窟也是一处历史遗迹啊!

  回到东京,常嘉煌将自己的决定告诉日本籍妻子中川。

  “你疯啦?”中川听后的第一反应是,“你们常氏一门几代都是敦煌的疯子和痴人!”

  “这是我在父亲弥留之际许下的诺言。”常嘉煌解释,“你也曾向我许诺啊。”

  妻子正告他:“你是我的丈夫。让老婆、孩子过好日子,是男人天经地义的事情。”

  常嘉煌无言。他抬眼眺望东京的万家灯火,不禁心事重重。

  常嘉煌和中川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情感,可是为了敦煌,彼此之间变得遥远与陌生。敦煌真的是这场异国之恋的克星吗?

  1984年秋,他一踏上扶桑之国,东京艺术大学校长山本正南特意将他介绍给日本世界级大画家平山一夫,平山一夫将他收为研究生。翌年,平山一夫在东京为常嘉煌举办了第一个画展。

  一场始料未及的异国之恋让常嘉煌的生活轨道转了个弯。那是到日本后的第三个夏天,他参加青年绿色野营交流,被一双羞涩、温柔的大眼睛吸引了。她叫中川,是福冈市的公务员。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婚礼轰动日本,东京政要和名流都来了,中国大使馆来人了,常书鸿夫妇也从北京飞来了。这时,中川才知道自己的中国丈夫是名人之后。

  纵然是名人之后,在日本,靠画画也是难以养活妻儿的。随着一双儿女出生,生活压力越来越大,常嘉煌只好到一家日本公司上班。这时,中川成了全职太太。

  常嘉煌经常随公司老板穿梭在北京与东京之间,离开艺术的殿堂,行走在商场之上,他掩饰不住内心的痛楚。

  有一天,嘉煌又出差到北京,他想回家看看父母。回到木樨地的家里,没想到父亲竟拍案而起,大声吼道:“滚!你这个日本职员。”常嘉煌明白父亲的心,父亲是对他放弃绘画感到失望啊!可他是在日本有家室的男人,得挣钱养家呀!

  随着日本经济步入低谷,常嘉煌所在的、以“中日友好”为名的公司,想将公司危机转嫁给中方。常嘉煌直言相劝老板要讲诚信,被老板斥责为“身在东京心在汉”。老板甚至卑鄙地设下圈套,要将他沦为日本囚徒。幸亏中国友好团体伸出援助之手,常嘉煌才幸免一场牢狱之灾。

  归去来兮,经历十载东京荣辱沉浮的常嘉煌回国了,终于回到了敦煌,他在离敦煌莫高窟 60公里外的党河石崖上开凿敦煌现代艺术的浩大石窟,得到了敦煌市政府的鼎力支持。日本一家叫“川上”的画廊起初也加盟其中,可是等开掘到最关键阶段时,川上突然提出苛刻的要求:将现代石窟交给日方一家交通会社单独经营20年。常嘉煌听后断然拒绝:“那不成了租界?我将无颜见列祖列宗,也无颜见在敦煌上空游弋的父亲的灵魂。”

  川上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第一个艺术石窟须由日本川上画廊的画家来画。”

  常嘉煌仍然摇头:“不!绝对不行!”

  谈判不欢而散。川上画廊撤资而去,留下常嘉煌苦行僧般在敦煌惨淡经营。

  投资敦煌石窟的工作需要钱,维持在日本的一家大小的生活也需要钱,可常嘉煌卖画的收入实在是杯水车薪。

  “你得再去找份工作!”中川温柔地劝丈夫。

  “不!我得去作画,去募集开凿现代石窟的钱。”常嘉煌执拗地答道。

  “好吧。你不去工作,我去。”中川愤愤不平地将丈夫的包扔在地上,冷若冰霜。

  家庭的裂痕一点点拉大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常嘉煌发现了一个细微的变化,过去属于他与妻子的榻榻米上冒出了一双儿女,中川躺在中间,小华与小翔一边一个,显然家里已没有了他的位置。他尴尬地笑笑,抱着被子睡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去。

  随后,中川到东京的一家超市找到一份工作,而他则进山到一个朋友提供的画室作画。他想带两个孩子一起到山里的画室小住几天,但中川摇头:“不!他们长大了绝不能当穷画家。”

  常嘉煌独自一人蛰伏在山里没日没夜地画了三个多月。窘迫时,他口袋里只有相当于100元人民币的日元。无奈之际,他将朋友家放置了五年之久的真空米饭吃了个精光。

  中川去看过常嘉煌一趟,带来了他的所有衣服和生活用品。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被礼貌地请出了那个日本家庭。

  常嘉煌回到国内后,多次给中川打电话,让两个孩子到中国读日本大使馆办的日语学校,说不需交一分钱学费。但中川不同意。

  有一年夏天,常嘉煌回到日本的家,却见大门紧闭。他拨通卧室的电话,中川和孩子一听是他的声音,便“啪”地把电话挂断了。他默默地付清了房东的房租,怅然离去。

  炼狱敦煌,两个世纪的母子守护何时终结

  李承仙原准备与儿子在党河断崖石窟里作画度过2002年冬季的。12月5日,国家文物局打来电话,让79岁的李老立即返回北京检查身体。

  检查完身体,李老吩咐常嘉煌买机票,想立即返回敦煌。孙子小飞立即站出来阻挡,毫不客气地对爸爸说:“敦煌冰天雪地的,奶奶是79岁的老人了,咋受得了呀……”

  “小飞,别阻挠你爸爸。”李承仙认真地说,“现代石窟工程浩大,我得帮你爸爸一把啊!”

  “帮,帮!”小飞不满地说,“爸爸就是被你宠坏的。他尽干那种乌托邦的事情。”

  “不许你这样说爸爸。”奶奶制止。

  没想到当天晚上,李承仙的胃剧痛不已。结果,她被确诊为胰头癌晚期。

  常嘉煌泪如雨下。母亲追随常书鸿半个世纪,作为常书鸿的妻子、学生、助手,她将一个女人的痴情与梦想、美丽与凄怆统统献给了丈夫,献给了敦煌,可是她毫无怨言。晚年,她又以风烛残年之躯支持儿子的现代石窟建设工作。常嘉煌和他的现代石窟曾一次次陷入绝境,每次都是母亲默默地伸出援助之手。

  离开日本那家公司后,常嘉煌仅靠在日本各地卖画度日,既要供养中川母子三人,又要源源不断地给敦煌现代石窟投钱,纵使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入不敷出呀。

  虽然常嘉煌从没将自己的窘迫告诉过母亲,但是李承仙还是默默地感受到了。她将自己与常书鸿当年为日本浅草寺创作壁画所得的收入60多万元人民币全部给了儿子,为中川买了一辆汽车,付了他们母子三人的生活费,其余的全都投到了现代石窟工程上。

  李承仙为儿子的敦煌现代石窟,像一盏风中的长明灯,燃尽了自己的最后一滴血。这一切,与奶奶朝夕相处的孙子小飞感受最深。

  有一天深夜3点多,已睡醒一觉的小飞起床上卫生间,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原来,奶奶还在帮爸爸整理现代石窟的资料。他推门进去,关切地说:“奶奶,睡觉吧!”

  奶奶说:“就好,我这就去睡。”

  早晨6点,小飞再次起床,发现奶奶还在伏案工作。奶奶一夜未睡!她可是近80岁的老人啊。

  这些年,她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敦煌飞天的工笔画,竟有上百幅之多。爸爸带到日本出售后,都投到了他那个现代石窟的无底洞里去了。

  李承仙将最后一息献给了敦煌,献给了儿子的现代石窟。在党河边上的冰天雪地中度过了新世纪的第二个春节后,她每天都爬80多级陡峭的台阶,钻到洞窟里去作画。因为上厕所要爬到更高的地方,行走不方便,她就宁愿忍着渴,少点喝水,最后干脆将钢丝床搬进石窟里。近80岁的老人站在脚手架上,颤颤悠悠地画了许多天,终于复制完现代石窟里的第一件作品——遗失海外的唐代绢画杰作《药师菩萨》。

  狂沙刮不走梦中的天堂,李承仙在携着儿子一起奔往敦煌天国的路上,最终倒下了。

  2003年8月28日晚上,常嘉煌正在敦煌整理父母过去的资料,突然发现母亲将他出生后第一次剪下的手指甲包在一个小纸包里留着,他的眼睛湿润了。母亲如此爱他,如三春的太阳。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凌晨时分,他突然收到小飞的短信:“奶奶可能过不了今晚。”

  第二天早晨,常嘉煌飞往北京,赶到复兴医院,然而母亲已经走了。常嘉煌一头扑到母亲的灵柩前,悲泪长流。

  母亲走了,追随父亲远行三危山而去。狂沙吹过,敦煌党河断崖上现代石窟的风风雨雨,今后只能由常嘉煌独自承担了。

  常嘉煌突然想起年轻时父亲与自己的一段对话:

  “嘉煌,你知道天堂在哪里吗?”

  常嘉煌怅惘不知。

  “在敦煌!”

  “你知道地狱在哪里吗?”

  常嘉煌仍然无以作答。

  “在敦煌!”

  父亲的声音如黄钟大吕在京城的夜空回响。 (文/徐剑)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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