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州往事] . 8
[once upon a time in Colorado]

探索波尔德之西藏小厨星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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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上半年，我还没有突变成暴走一族，偶尔的探索行动都是观光游，家门口附近，个把两个小时，一两公里左右的散步休闲而已，基本上还是很正常的人类。其中印象颇深的一次徒步，却是在波尔德城内的大街上，一次意外导致的五公里踏雪夜行，大概也是我20008年以前最长的一次徒步了。

山地气候反复，进入三月份波尔德已经渐渐暖和了起来，到了下半月却又下了好几场大雪。我那时候象每一个四有新人一样工作勤奋早出晚归，常常在公司呆过八九点才离开，反正回家一个人也没甚消遣。那天晚上没注意居然过了时间，一出门漫天大雪正纷纷扬扬，走上大街才发现末班车竟已经过去了，雪夜无风，不如索性就走回去罢。

沿着阿拉帕霍大街（Arapahoe Ave.），一路踏雪而行，慢慢走过28街，我早已是饥肠辘辘，就见前面街口一栋石墙小屋，挂着一面简陋的横幅上书名字西藏小厨（Tibet Kitchen）。在国内的时候尝过不少地方风味，藏族特色还真没试过，没想到在这么个偏僻小城竟然能见到，欣欣然地我就蹩了进去。


（没有小店的照片，顺手借一幅谷歌街景照片算示意图吧）

店子很小，雪夜里没有一个客人，风格跟一般的中餐馆感觉略有不同，倒是挺干净，挂在墙上的大电视里在放着藏族风格的MTV，听不明白，连字幕都看不懂。翻了翻菜单，英文的菜名也大多不知所谓，看图片好像也不是很出奇的菜品，就随便尝试了两道不知名的藏菜。

送上茶水的老人问候了我，又回到柜台后面忙活，他的双手粗糙，五指枯藤般地箕张，面容也朴实眼神却极平和。我问他来自何处，老人不懂国语，抱歉地笑笑用英语回答说印度，看我好奇，老人解释说他是60年代从西藏去的印度。我忽然意识到可能有些敏感的东西不便再问了，老人却体谅地微笑说，没关系，他还有亲人在西藏，虽然从来没回去过，也很了解那边的生活，他不太喜欢现在的拉萨，可很想念那片雪域高原。我想了想，没话找话地安慰道，你的族人绝大部分现在的生活应该还是比以前好了。老人迁就地淡淡一笑，微微地点头又似乎摇了摇头，可是这儿不一样了，老人用手轻抚了一下胸口，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

我一时无话，低头细细品菜。那首仿佛一直在天上飘阿飘的藏歌终于落了地，小店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看看老人，老人正在看着窗外，窗外大朵大朵的雪绒花正在无声盛开。

你知道罗布林卡吗？另一首藏歌拔地而起时老人悠悠地问道，听说现在成了热门的旅游景点？见我茫然，老人默然一笑，恍惚了一会儿，才又想起来似的自言自语说，四十九年前的这个时候我正守候在罗布林卡的外面呢。我看到他的眼睛忽地清亮起来，有小小的火苗一闪而过。那时候还不过十来岁吧，老人喃喃道，一时眼神又飘缈了，转头看着窗外漫天飘洒的雪花就不再说话。

小店打烊的时候我才离开，重新钻进雪帘里，寒意立即包围过来，我赶忙拉紧大衣竖起衣领。老人送了我一顶有檐的帽子，这帮了我的大忙，雪花就不会贴上我的眼镜让我看不清路了。

人行道上的积雪已经有半尺来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起来有点费劲，好在我有时间，慢慢地路总是可以走下去的。街上没有人，连车都很少。从来没有在这么深的雪地里赶路，我觉得很新鲜，波尔德的雪夜静谧得象是乡下，在这样的氛围里，人的神志都会清明起来，某些知觉也渐渐变得异常地灵敏，我好像真的听到了雪花飘落时簌簌的轻响，偶尔覆枝的雪团从路旁大树上跌落，简直便是轰鸣一般。

脚下走得顺了，思想就自由了起来，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书，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早忘了卢梭当时都遐想了些什么，一个小高中生那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理解哲人的怨念，反正现在我是真的在瞎想，漫无主题，漫无边际。有些根深蒂固的记忆也会不知道从哪里浮现出来，比如说我常常不由自主会想起的这么一幕，轻雪后的江南，小小的麻姑山下，通向小村的机耕路，两个哥哥和我一起缩手缩脚地走在薄薄的雪地上，一边热烈地争论着什么。我总是想不起来讨论的主题和前后的环境，以至于忍不住怀疑这么一个片断是不是曾经真实地发生过，还是这只是我关于故乡和兄长们的一个印象拼图，不过就象追忆逝水年华里普鲁斯特的意思，我们努力地回忆，却往往是信不过的，反而这种不由自主的记忆，或许才是真正的记忆，而每次脑海里浮现出这一幕时，仿佛是从精神深处直接瞬间传输到了全身所有神经触元的那种感觉，清冷中微带温暖，大概也是我对故乡最深刻的感受之一。

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停了。高原灰白的雪云在头顶压得极低，小城并不辉煌的灯火在天上的雪云和覆地的白雪之间反复漫射，天地之间都是一种颇明亮的混沌。我经过了波尔德高中，越过了波尔德溪，又走过波尔德图书馆，越接近山边阿拉帕霍大街就收得越窄小，而山影墨墨地在眼前就越来越高大起来。

转上9街的时候已近午夜，整条小街厚厚的新雪，没有一个脚印或车辙的痕迹，完美得让人不忍下脚。春雪中大概是有某种特殊的结晶，在昏黄的路灯下会反射出闪闪的光芒，好像雪花中嵌有微小的钻粒似的，我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找出钻粒的所在，只是很明显它是有角度的，在某个位置我盯住一道光芒，稍稍移动一点，光芒就会消失不见了，然后前面立即就会有更多细细的微芒乍现出来，我小心地迈步走动，身周星星点点的光芒就明明灭灭，好像满地星辰摇曳地眨起了眼睛一般，于是，一盏路灯下仿佛就是一个小小的宇宙，而我走过一盏盏路灯，就是穿越了一个个平行的宇宙了。我把自己无限缩小，颇有点沉迷于这奇异的穿越。

走到哥伦比亚墓园，我习惯地拐了进去。园里没有路灯更显昏暗，地上的星辰立时就沉默了，我不情愿地回到了我自己的宇宙。

这片半里见方的小墓园，晚上回家经过我现在大多直接斜穿过去，可以节省一两百米的距离，我对那些长居于此的灵魂并无芥蒂，我想他们对我也一样。园中的墓碑很稀疏，大部分也极矮小，不象现在的墓地碑林阵列一般森罗严密的感觉，在波尔德这样一个尊重大自然的地方，人们自然地也会比较低调吧。今晚被过半尺的新雪覆盖，墓碑更显稀稀落落，倒象是雪地上的装饰一般，疏疏朗朗的一些树，落尽了叶子，个个虬枝染雪，就成了蓬勃的花树，雪夜的墓园，于我倒是很有几分特别的可爱之处呢。


（第二天墓园雪后的照片）

墓园是一个让人安静的地方 - 无论是站着自己走进来还是躺着被送进来的人，夜晚走在其中，更是一种彻底的宁静，有人可能会称之为阴森，我却并不怎么觉得，几十年的无神论教育，并没把我固化成一个坚强的无神论者，不过虽然对神佛颇有亲近，我对鬼怪却不以为然，心中无鬼，所以就少有无谓的恐惧。平日在园中走过，我偶尔也驻足片刻，有时候在墓碑边小坐，端详着碑上的姓名，我忍不住对主人的前世好奇，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曾经有过怎样的青春和精彩，是不是也走过了很长的路，最后在熨斗峰下回归尘土，我也好奇他的灵魂，此刻是否依然在某个时空的某个角落，正用某种形式好奇地注视着我。哥伦比亚墓园的墓碑风格多样，年代也差别甚大，我发现过一些一八七几年的墓碑，说明这个墓园至少有一百好几十年了，难怪这么邻家的一个小墓园也名列美国国家历史名录呢（NRHP，National Register of Historic Places， http://en.wikipedia.org/wiki/National_Register_of_Historic_Places_listings_in_Boulder_County,_Colorado），美国这个国家实在太年轻，但凡上了一百多岁，无论活物死物就都算稀罕了。

网上搜刮了一下，居然找到一张墓园1880年的照片，一百三十来年以前，旗标峰上还没修盘山公路，只有熨斗峰跟现在无异。



园中的雪似乎更深厚一点，通行的几条小路被掩盖的毫无痕迹，索性我就兴步而行，也任思想继续信马由缰。走过中央的那小片空旷地带，某种异样的感觉却把我天马行空的思绪拉了回来。环顾四周，讶异地发现我已经走进了另一个广袤的宇宙。无数的星星，闪烁着幽蓝的微芒，在我的脚边泛滥着，不仅铺满了身周的空地，甚至连稍远的树上，高高低低，也有渺茫的星光绽现，一路行来墓园幽暗，现在这些微弱的星光连绵起来简直是辉煌的星海了。

我仰首寻视，原来雪后层云变幻，不知何时南方已经洞开了小半黑宝石般深邃的夜空，一轮皎洁的下弦月，正俏生生地斜挂在熨斗峰东南。从墓园的角度望去，熨斗峰的一道石壁挺立于所有山体之前，逆照的月光勾勒了陡峭的壁形，轮廓线上覆盖的新雪，吸取又漫射了月华，竟散发出淡淡的银辉，恰是给暗涩的石壁镶上了一条细细的银边，在沉沉的天幕前又仿佛仙女用荧光笔随意描画了一线银虹。

是月光，点亮了雪上星星的海洋，唤醒了这片梦幻的宇宙。随着我迟疑了的步伐，星星海魅惑地荡漾着，暗合了某种不可捉摸的节奏，有神秘的音乐在无声地铺展，令我不禁屏息凝神，心生敬畏。

我负手站下，举头望月，弦月半盈，正无辜照我，欲有所想，一时却无所可思，只觉得天地澄静，而我心空明，无凭无依，不如就此融化在这晶莹月色中罢了。

老人说，雪夜一轮弦月下的山影重重，是故土给他的最后记忆。当年从圣城拉萨旁边的小村出发，跟随父母，在雪域高原的白山黑水间，有时迂回，有时穿越，一个十来岁的懵懂少年，未必明白自己在逃离什么，又在追寻什么，只是被命运的洪流裹挟了的一颗尘粒吧。老人说，徒步了三个多月，那年秋天的第一场雪后，他们在午夜翻越了喜玛拉雅，父母停下喘息着说我们终于安全了，少年立在白雪覆盖的山岗，看到面前皑皑苍苍，丘峦连绵依然浩瀚不知几层，回头望，一轮半盈的弦月远远挂在东南的天边，那是故乡的方向，魅魅的峰影里，月下无数山，故乡在山外，少年的心里有希望的欢欣，也有一点别离的惆怅，却不知道从此天涯海角，这故乡竟是再也不能回去了。

而说起故乡，我是多么幸运，下个月就又可以得见了，小别六年，现在归乡的心情竟很是有点迫切呢，想那江南的油菜花，在这早春的田野里，该是云蒸霞蔚般地金黄耀眼吧，而村后的麻姑山，是不是也苍翠更胜往昔？我抬头看看身边同样魅魅的山影，收回千万里外的思绪，重新举步行去。时已过午夜，脚下这片梦幻的宇宙之外，家已经很近了。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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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藏小厨的位置：http://binged.it/waWtXk
* 哥伦比亚墓园的位置：http://binged.it/AuAOsD


科州往事 once upon a time in Color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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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开题
1. 序 - 科罗拉多的两年TR
2. 邂逅科州 – 面试之旅 (2007/05) : 之1， 之2， 之3
3. 美国路迢迢
4. 初识波尔德
5. 波尔德豪宅
6. 探索波尔德之旗标峰观景台
7. 探索波尔德之珍珠街